隱約覺得,明年或許不會再這樣圍爐了,於是我走到屋前的田裡亂逛,看著這塊不甚熟悉卻又緊密相繫的土地。地平線上排著幾棵檳榔樹,肥滋滋的雞仔踱著步伐,不知道是在挑菜心葉還是在啄土塊間的小蟲來吃,一大群粉蝶在休耕的田裡亂飛,遠遠就能看到翩翩的白點在草叢間飄起飄落。
看見我走進田裡,兩個妹妹也拿了網子追上來說要抓蝴蝶。
妹妹,等我下次再見到妳們的時候,妳們可能已經長得跟我一樣高了。我們碰面的機會不多,但是我很想跟妳們說說這塊土地的故事,雖然我知道的也不多。
妹妹,我知道妳們媽媽不准妳們講台語,就連看到妳爸爸這些說台語的親戚也當作不認識,如果不是我跟小哥哥的工作薪水都不錯,恐怕妳媽媽也不想與我們家有往來。但是妳們知道嗎?語言並沒有尊卑貴賤之分,職業跟賺錢的多寡也不代表品格的高低,只有歪掉的人心裡,看到的世界才是歪的。
妳們的爸爸出生後就在這裡長大,他很爭氣,念到了大學,妳們現在才可以過著衣食無缺的日子,所以妳們要感謝要孝順妳們的爸爸。
那個攀滿絲瓜藤的牆裡,以前就是妳們爸爸的房間,木條拼成的床上有一把蒙塵的吉他,據說是妳們爸爸念大學的時候在玩的,床邊還有一疊疊字很小又看不懂的書,然後就沒別的東西了。白色的泥牆上除了鉛筆的亂塗亂劃,還掛了一幅表框的獎狀,那是我爸爸駛鐵牛第一名拿到的。我不是很確定我小時候在這裡跟哪些人打過架,但是妳們可以放心,我現在只修理壞小孩。
在妳們還沒出生的時候,有一次可怕的颱風,把老房子的屋瓦掀光了,那扇竹編的門根本抵擋不了颱風,阿嬤跟哥哥只能用身體在門後撐著。但是泥牆終究不敵強風豪雨,崩落地露出了竹編的骨架,阿公阿嬤只好找兒子們一起湊錢蓋現在的新房子。
因為沒有長時間住在鄉下跟阿公阿嬤相處,我對他們的印象並沒有比妳們多多少,小時候的記憶也零零落落。只記得他們被陽光曬得皺褐的皮膚,手上被鐮刀劃過的傷疤,指甲裡永遠洗不乾淨的泥土,跟永遠打不直的背脊。整理老房子的東西時,偶然翻見泛黃的黑白藝術照,才發現阿嬤也曾經是個迷人的少女。
冬天來了,外面吹著銘心刻骨的寒風,可能還飄著一點點小雨。現在我們可以穿著毛衣躲在房子裡,等太陽曬得外面溫暖了才跑到田裡玩。但是以前阿公阿嬤天還沒亮就要到田裡割菜,再趕著運到去市場去賣,雖然手凍得跟發紫,連骨頭關節都會痛,為了生活為了小孩子卻必須撐下去。
夏天來了,太陽烤得樹葉萎軟沒精神,我們現在可以喝著汽水吹著冷氣躲在房子裡。但是阿公阿嬤要加緊田裡的工作,要忙著收割,趁著日頭大還要曬稻子。就算是我媽媽臨產前,也照樣得拿著釘耙在埕裡跟稻子一起曬過整個夏天。妳們的媽媽很幸運,跟你爸爸結婚的時候已經不用幫忙阿公阿嬤做田裡的工作。
妳們爸爸念大學的學費,是阿公阿嬤這樣辛苦耕作一分一角攢下來的血汗錢,是他們賣了土地換來的錢。他們沒有賺大錢的本事,沒有穿著好衣服吃山珍海味的福氣,但是他們不偷不搶不騙,不做愧於天地的事。這是為什麼妳們爸爸這麼孝順阿公阿嬤的原因,雖然妳們認識的阿公阿嬤已經是久臥病榻的老人,說著妳們聽不懂的台語,但他們都是值得妳們尊敬的人。
衝上夜空的熊熊大火,夾帶著燒黑的紙錢,在冬夜裡把每個人的臉頰都烤得紅通通。
即使有怨,此時也該隨大火一起燒盡,更何況是說要修道積德之人,如果連眾生平等跟尊重他人都做不到,光是吃素念經會有用嗎?
「阿嬤,來領庫錢喔!」
我很高興終於聽到妳們自動自發說了出來,雖然一直到火燒完,妳們的媽媽還是不肯開口。